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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来说,这种梦兆也是随着时间而逐步发展的。一开始这梦境诞生于真君讨平倭寇后上告太庙的那个夜晚,那时的梦境还很平静,很简单,他被自己的亲爹引到了高祖与太宗面前,蒙受祖宗的恩赐品味祭祀的美酒,醒来后犹有余香在口,矜矜以为自得;但从半年以前开始,梦境的征兆就越来越不对了——高祖太宗先是怒斥,再是大骂,最后甚至脱下了腰带要将飞玄真君抽得如龙卷风一样的旋转;两个武将出身的老祖宗筋力强壮,随手抽上一鞭能疼得老道士满地打滚。要不是亲爹兴献皇帝拼死拦了一拦,真君可能也就只有嚎啕了……
真君的嘴角微微抽搐,不觉摸了摸自己薄薄道袍下的手臂,仿佛仍有幻痛。
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但这样劈头盖脸的鞭子也有极大的副作用。真君倒是将满地打滚的剧痛记了个十成十,但高祖太宗在暴怒时痛斥的种种言辞,却在一觉醒来后忘了个干干净净。这几天梦里的罪吃得不少,但老祖宗到底是为什么而暴怒失常,皇帝却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只有那种惊悸而恐慌的感觉历历在目,至今仍不能消散。
不过,记不起来也没有关系,真君的聪慧举世无双,猜也猜得出来高祖太宗的雷点——讨平倭寇制服西夷训练军队是肯定不会激怒先祖的;但这一年多以来真君求长生愈急,不惜残害宗室鞭笞百官疯狂向外扩张,置列祖列宗的祖训于不顾,悍然自行其是。这种种举措大大动摇了朝政的稳定,当然会激起祖上巨大的愤慨。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做狠心人,难得自了汉。如果连这么一点身外的权势都念念不舍,怎么能求得长生不死的大道?再说了,祖宗们的威胁当然非常可怕,有高祖太宗两员虎将把守地府,真君若有一日御龙宾天,多半会在地下被抽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就是亲爹也无力救援。但反过来想,只要皇帝修成大道长生有望,从此永别地府鬼道,那死去的祖宗又能有何作为?
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皇帝要是连几个怪梦都怕,那也枉称了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
障碍障碍,一切都是他成仙的障碍;解脱解脱,必须从祖训与人情中解脱;拔汝三涂苦,施汝九玄庆,临当受食时,诸天皆赞咏……大不了归真了道之后,再入地府荐拔各位先祖。事情有大有小,有缓有急,为了成仙的大计,祖宗之法也算不得什么了;祖宗越是反对,越说明他的正确!
皇帝深深吸一口冷气,再次坚定了从无动摇的决心。
当然,在下定决心蛮干之前,真君还需要确定自己手中的力量。所以他抬手招来了李再芳:
“召外务处,召兵部,召内阁!”
·
几处机要机构的重臣倒是很快就来了,但来了也只能在外面站等。这是皇帝开始发梦魇后的新习惯,因为飞玄真君常在梦中被老祖宗抽得如陀螺一般旋转,醒来后也是浑身发痛眼圈乌黑,所以需要有贴心的宫人为他按摩筋骨,热敷双眼,等到一切妥当后再召见大臣。这个时间可长可短,来得早的人就只能在外面等着闲聊。
到这种聚众闲聊的时候,就能看得出来大安官场持之以恒的等级霸凌了。入值机要的阁老们可以躲在宫门边的阴影里,还有一把椅子坐着纳凉,次一等的六部尚书也可以在影子里站着吹风;而资历最浅的、在外务处“学习行走”的诸位临时工就只能缩到屋檐外面,半拉屁股还得顶着外头热辣辣的太阳,往往会汗流浃背,非常狼狈。
不过,今天的情况就好了不少。去年十一月初的时候,外务处为了证明钢筋水泥在建筑上的优越性,特意用新技术修缮了西苑几处破旧的宫殿,供君父安居消闲。虽然并没有完全更换木质建材,但新加入的钢筋水泥已经大大增强了结构强度,所以工匠可以撤掉支撑房顶的大量梁木,腾出足够的挑高与跨度,让空间又清爽、又明亮。夏日池苑的凉风长驱直入,可以极大的缓解暑热。最妙的是,这玩意儿又是水泥又是钢铁,它不容易着火啊!
对于三番两次被烧烤的圣上来说,这可太重要了!
所以也无怪乎皇帝宠爱外务处、大力支持新政变法。新的技术就是有这样一目了然的好处,让保守派都不能不偃旗息鼓。想来想去,也只有不经意的在预算上试探试探:
“好宽敞的所在!不知修这样一座宫殿,所费几何呢?”
外务处内部或有矛盾,对外却是团结一致。高肃卿张太岳等默不作声,工部侍郎闫东楼则挺身而出:
“也没有多少,至多不过二三十万两罢了。”
二三十万两!几位不明究底的大臣眼睛都快鼓了出来——自从皇帝迁居西苑之后,修整宫殿打造新居就被提上了日程,一心一意要替自己造个修长生的安乐窝;但此事纠结十余年始终没有定谳,就是因为消耗实在太大:云贵的木材早就在历次营建中消耗殆尽,巨木要从深山及南洋运来,运费就在百万两以上;如今二三十万就能打贴下来,那简直是天工造化一般的奇迹了!
没有人能比闫小阁老更懂工程造价,所以大家只有闭嘴领受这个奇迹。当然,在短暂沉默之后,还是有人不甘心的:
“这宫殿修得如此之快,所用的劳力……”
“所用的劳力,也不需朝廷挂怀。”小阁老应声作答,略无窒碍:“春日正是耕作的时候,当然不能为了修宫殿耽误国家农耕的大事,所以我们没有征调京中的民夫,只是请示圣上,设法调来了工兵入西苑修筑,又方便,又可靠。”
“这‘工兵’的意思是……”
“这是穆国公世子所倡之‘工农兵’的变种;京郊的火枪兵分为两拨,轮番操练;在一半兵卒闲暇之时,就可以将他们调到各个工坊,帮忙修筑内外、组装机器。”出乎预料,回话的居然是张太岳:“这一面是为了严整纪律,为火枪兵日后熟悉工厂,谋求生路做准备;另一面也是节约开支,不浪费圣上的银米。”
这几句话简单明了、绝无异议,但环绕的人群中却莫名沉默了下来。听话听音,在场的老狐狸们当然立刻听出了外务处几个小辈一唱一和的暗示:
工兵重要么?修建筑重要么?崭新的训练制度重要么?不,它们其实都不要紧,要紧的只有话中暗伏的那一句话——皇帝已经可以绕开兵部绕开户部,绕开绝大多数的国家机关,悄无声息的调动部队了;而这些部队在京中组装机器修筑宫殿,重臣们居然连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随意调动,说明部队如臂使指,足可信赖;毫无风声,说明部队纪律严明,可堪大用。一支随意调用且纪律严明的部队隐伏于京城内外,那究竟是个什么概念?
司马师阴养死士三千,一朝而集,立刻就能控制宫廷罢黜皇帝,奠定西晋的基业。同理,当真君在禁中拥有了不受朝廷百官约束的武装之后,他想要悄悄收拾掉谁,就真只是动一动手指而已!
力量对比的转换总是这样的冰冷而悄无声息。崭新的时代也从来不会留给遗老们喟叹惋惜的时间。宫门之外一片寂寂,大家都只能愕然对望。而这沉默持续了片刻,李再芳终于从门中走出,呼唤众人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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