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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头都说庞先生是奸细,还说您……说您偷偷养着战俘呢。”夙茵儿往前迈了小半步,绣花鞋的鞋尖都快碰到炭盆旁边的药渣子了,“可他的腿……他的腿直愣愣的就跟根木棍儿似的!”她指着庞士元的两条腿,声音都打着颤儿,“是不是您让人把他腿给弄残了?
是不是想逼着他招供啊?”
这时候,软榻那边突然传来了轻轻的笑声。
庞士元擦了擦嘴角的药印子,眼尾那泛红的颜色因为这笑变得更明显了些:“夙小姐难道把阿亮当成阎王爷了吗?”他抬起手来,手指头轻轻碰了碰诸葛亮的手背,“这腿是我自己摔的——去年冬天夜里追阿亮的马车,雪太厚了,马车一下子翻到沟里去了。”
诸葛亮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把药碗放在案几上的时候动作轻得就好像生怕惊扰到什么东西似的。他伸手给庞士元把被角掖了掖,手指肚擦过对方后脖颈的时候,夙茵儿瞅见那儿有一道吓人的疤,就跟条蜷缩着的蛇似的。
“那箭伤呢?”她想起刚刚瞅见的,就问,“后背上的箭伤呢?”
庞士元脸上的笑淡了些,可眼睛还是瞅着诸葛亮呢,说:“替他挡的。”
诸葛亮一下子就握住了他的手,手指关节因为用力都变白了。
他看向夙茵儿,说话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似的那种钝劲儿:“三年前在定军山,我中了人家的埋伏。阿元啊,他替我挡了三箭呢。”
夙茵儿听了,手指甲都掐到手掌心里去了,疼得眼眶直发酸。
她就想起那些传闻,都说庞士元是“主动投诚的叛徒”。可现在看看,这人眼尾发红,那可不是生病弄的,是常年咳血咳出来的;后脖颈子上的疤,也不是刑具烙出来的,是箭镞划拉出来的;还有那笔直的双腿呢——她突然瞧见庞士元的袜底沾着泥,是新蹭上去的。“是不是昨儿晚上你非得坐轮椅去看梅树啊?”诸葛亮突然低声笑了起来,声音里好像裹着化不开的柔情,“还说什么‘今年的梅树比去年早开了三天’,结果轮子卡在冰缝里,摔得满身都是泥。”
庞士元的耳朵尖一下子就红透了,挣扎着想捂住诸葛亮的嘴,可诸葛亮稳稳地托住了他的手腕,说:“阿元的腿是以前的旧伤,不是受刑罚弄的。”诸葛亮扭头看向夙茵儿,眼神就像是那冰壳全都消融后的湖水一般,“说到细作……他要是真的细作,早就在敌营的时候就取我性命了,何苦等到现在呢?”
夙茵儿往后退了小半步,后背一下子就撞到门框上了。
她瞅着软榻上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庞士元的指尖还沾着药渍呢,诸葛亮的指节上也还留着煎药弄出来的褐色印子——这哪像是看管战俘的样儿啊,根本就是……根本就是她前儿个在御花园瞧见的,自己和母亲给父亲递参汤时的那种情形嘛。
“那先帝……”她冷不丁地就想起最犀利的事儿了,“先帝临死之前说‘诸葛家的小狼崽子可别养得太顺溜了’,是不是因为庞先生啊?”
诸葛亮的后背一下子就紧绷起来了。
他瞧着炭盆里快要熄灭的火星子,就想起了二十年前隆中那间草庐,先帝拉着他的手说“亮啊,你的心太热忱了,得找个人来给你降降温”;又想起庞士元趴在案几上偷偷抄军报,被先帝正好撞见的时候,先帝笑得大腿直拍:“好一个凤雏啊,可比我家那几个小兔崽子强太多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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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最疼阿元了。”庞士元突然开了口,声音轻得就跟一片雪花似的,“先帝临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说阿亮这孩子啊,以后得让我照应着。”
夙茵儿的手帕从袖子里滑了出来,掉到了庞士元的脚边。这一回她没去捡,就瞅着那团皱巴巴的云,冷不丁觉着自己鬓边的玉兰花傻得够呛。她带着蜜枣,穿着素裙来这儿,本以为能成为诸葛亮桌上的新茶呢,却没料到啊,有些人的茶盏,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另一个人捂得热乎乎的了。
“小姐!”小桃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了,“夫人的马车都到角门了!”
夙茵儿转身的时候,梅枝的影子正好从庞士元的轮椅上扫过。
她瞧见诸葛亮弯下腰去给庞士元捡帕子,手指尖擦过庞士元脚面的时候,庞士元腿缩了一下,还低声骂了句“凉”,诸葛亮就轻轻笑了,说:“明天让厨房煮点姜茶。”
她一下子就想起刚刚庞士元咳得都喘不过气的时候,诸葛亮拍他后背的手,那轻的呀,就跟哄睡熟了的小孩似的;又想起他说“看折梅”的时候,眼睛里的光比晨雾散了之后的太阳还亮呢。
这,哪是对待战俘该有的样子啊?
“夙小姐。”诸葛亮捧着帕子站了起来,递向她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就转向庞士元,说:“阿元说这帕子上绣的玉兰花好看。”
庞士元接过来,手指摸着绢花上的褶皱,说:“确实好看。”他抬起头的时候,眼尾的红晕还没退下去,倒像是含着泪在笑呢,还说:“比隆中草庐外面的野菊好看多了。”夙茵儿瞅着他手心里的帕子,一下子就觉着那团皱巴巴的帕子不再属于自己了,就好像是一片被风刮到他们梅苑的花瓣似的,最后还是得落到它该去的地儿。
她伸手摸了摸鬓角那朵已经打蔫儿的玉兰花,然后就转身朝着院外走去。身上的银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那声音在风里飘荡,听起来可比来的时候清亮多了。
小桃搀着她上马车的时候,她无意中瞧见梅苑的窗纸被风给吹起来了一个角,从那里面透出一点暖乎乎的黄色光亮。
在那光亮里头呢,诸葛亮正在给庞士元整理头发里翘起来的碎头发呢,那动作轻柔得呀,就好像生怕碰坏了啥宝贝似的。再看庞士元的腿上,啥时候多了一条织锦毯子呢,这毯子就是诸葛亮刚刚披在自己肩膀上的。
马车咕噜咕噜开始走的时候,夙茵儿看着车窗外面飞快掠过的梅树枝条,冷不丁就想起庞士元后脖颈上的箭疤,想起他那笔直的双腿,还想起他咳嗽得都喘不上气了还在那儿笑的样子。
这些伤啊,可不像是战俘该有的,倒像是……倒像是有人拿自己的命去保护另一个人的证据呢。
她紧紧攥着车帘的手慢慢松开了一些,看着马车外面离得越来越远的丞相府那红色的大门,心里头突然就冒出来一个想法:说不定帝国传闻里说的“私养战俘”,压根儿就是一块遮羞布罢了。
而梅苑里那团烧了二十年的火呢,烧的从来就不是啥阴谋诡计,而是两个有点傻的人,非得在这个乱世当中,守着彼此的性命,就像把日子熬成了最浓的药一样。
只不过这药啊,虽然苦了点儿,可感觉比蜜枣还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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