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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立图书馆的老馆像一枚被时光浸透的书签,夹在城市喧嚣与寂静的褶皱里。灰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夏季时浓绿如瀑,深秋则燃成一片赭红,到了此刻——三月,雨丝绵密的清晨,便只剩枯褐色的藤蔓紧紧扒着砖缝,像无数双沉默的手。
覃琰死在去年冬天一个飘雪的傍晚。他倒在三楼古籍部的阅览区,头歪靠在一排线装书的书架上,手里还捏着一本清乾隆年间的《论语正义》,指尖甚至还留着翻动宣纸时的微颤。监控显示,他最后一个动作是伸手去够顶层那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然后身体便软软地滑了下去,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
享年五十八岁。
馆里的人都说,覃老师是把自己活成了图书馆的一部分。他在这里工作了三十七年,从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到头发花白、背微驼的老管理员,几乎所有的晨昏都与书架、油墨、旧纸张的气息缠绕在一起。他话不多,走路轻得像猫,整理书籍时动作舒缓,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文字。有人说他孤僻,有人说他刻板,但没人能否认,他对这座图书馆的熟悉,超过了对自己的指纹。
覃琰自己也没想到,死亡并没有让他离开。
当意识重新凝聚时,他发现自己正悬浮在古籍部的穹顶下。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缕烟,穿不透墙壁,却能随意穿过书架和桌椅。他试着伸手去够那本《论语正义》,指尖却径直穿了过去,只在书页上激起一阵微不可察的涟漪,惊起几粒在光柱中翻滚的尘埃。
他死了。这个认知像馆里那台老旧的中央空调,缓慢而固执地运转起来,带着丝丝凉意。但他又没走,像个被遗忘在闭馆后仍滞留的读者,困在了这片由书脊组成的迷宫里。
起初是混乱的。他看到同事们发现他的尸体时惊慌的尖叫,看到馆长红着眼圈安排后事,看到法医穿着白大褂在他倒下的地方取样,看到清洁工用消毒水擦拭地面,那股刺鼻的味道盖过了他熟悉的旧书香气,让他一阵恍惚。
葬礼那天,图书馆闭馆半日。他飘在窗前,看着馆外稀稀拉拉来送行的人——几个老同事,两个远房亲戚,还有一个怯生生的年轻姑娘,捧着一束白菊,站在人群外围,眼圈红红的。覃琰认出她,是经常来古籍部查资料的历史系学生,叫林小满。
人群散去后,图书馆重新开馆。一切似乎都没什么不同,借阅台的电脑依旧嗡嗡作响,读者翻动书页的声音此起彼伏,只是那个总在三楼徘徊、袖口沾着些许灰尘的身影,消失了。
覃琰开始以另一种方式“工作”。他看着新调来的管理员小张笨拙地给古籍套上防尘袋,心里急得发慌——小张把《说文解字》按笔画顺序归了类,却忘了覃琰自己做的、藏在书脊内侧的暗记,那是根据版本年代和校勘优劣做的更精细的分类。他想开口提醒,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张把一本光绪年间的刻本塞进了道光本的队列里,像看到一个错位的音符。
他跟着读者在书架间穿梭。那个总爱把奶茶带进阅览区的小伙子又来了,覃琰习惯性地想去敲他的桌子,手却穿过了对方的肩膀。他看到林小满又来了,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他以前常坐的那个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的还是那部关于地方戏曲史的论文提纲。她眉头紧锁,手指在键盘上敲敲停停,时不时抬头望向覃琰以前整理书籍的区域,眼神里带着茫然。
“找不到……”他听到她小声嘀咕,“那几本民国的戏曲抄本,覃老师说在东墙第三排的……”
覃琰飘到东墙第三排,果然,那几本蓝布封皮的抄本被挪到了南墙。是小张整理时按书名首字母排的,却不知道这些抄本的价值不在于书名,而在于里面夹着的几页手写批注,是当年一位戏曲名家的真迹,覃琰特意放在一起,方便研究者查阅。
他急得在书架旁打转,试图用气流掀动书页,想给林小满一点提示。一阵微风掠过,吹得那几本抄本的书页轻轻颤动,其中一本的封皮甚至微微掀开了一角。
林小满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目光扫过东墙的书架。她犹豫了一下,起身走了过去。当她的手指触碰到那本微微掀开的抄本时,覃琰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微弱的暖意,像电流一样穿过他虚无的身体。
“找到了!”林小满的眼睛亮了,她抽出那几本抄本,惊喜地翻看着,“原来在这里……谢谢覃老师。”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架轻声说了句谢谢,然后抱着书回到座位,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覃琰悬在半空,忽然觉得,自己这缕残魂赖在这里,或许并非毫无意义。
日子像馆里的时钟一样,不紧不慢地走着。覃琰渐渐习惯了这种透明的存在。他不再试图与人交流,只是默默观察着图书馆的一切,像一个尽职的守夜人。
他看着小张慢慢熟悉工作,虽然还是会犯些小错,但已经能准确报出大部分书籍的位置。他看着新来的实习生小李对读者很有耐心,只是偶尔会对着古籍上的异体字皱眉头。他看着馆长在会上叹气,说老馆设施陈旧,上级有意要把古籍部搬到新馆,但新馆的恒温恒湿设备还没到位,怕损伤了那些老伙计。
覃琰最在意的,还是那些书。尤其是那些带着他体温和记忆的书。
三楼西南角有一个不起眼的铁柜,钥匙只有他和馆长有。里面放着一些“问题书籍”——有的是线装书脱了线,有的是民国平装书的书脊开裂,有的是外文旧书的扉页缺了角。覃琰生前总利用午休时间修补这些书,他有一套珍藏的工具:骨胶、糨糊、细麻绳、薄如蝉翼的桑皮纸,还有一把磨得锃亮的小锥子。他修书时极其专注,连呼吸都放轻,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现在,那个铁柜的门经常敞开着,里面的书堆得越来越多。小张和小李都试过修补,但要么用的胶水太稠,把书页粘在了一起;要么用的线太粗,戳破了脆弱的纸页。有一次,小李甚至把一本民国时期的《人间词话》的封面粘反了,覃琰看得心疼,在旁边转了整整一下午。
他开始尝试用自己的方式“修补”。他发现,当他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破损的书页上时,指尖会散发出一种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这种暖意似乎能让纸张的纤维变得稍微柔软一些,让脱开的线脚更容易对齐。
有一次,小张正在修补一本清代的诗集,书页中间裂开了一道大口子,他用糨糊涂了半天,还是没法让两边平整地粘在一起。覃琰飘过去,凝神看着那道裂缝,想象着自己生前是如何用指尖轻轻抚平纸页,如何一点点涂抹糨糊,如何用重物压平等待干燥。
就在这时,小张忽然“咦”了一声。他发现刚才还倔强地翘着的纸边,竟然自己慢慢舒展开了,像被无形的手抚平。他赶紧趁机把书页对齐,压上镇纸,嘴里念叨着:“奇了怪了,这纸还挺懂事。”
覃琰松了口气,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更凝实了一些。
除了修书,他还有一桩未了的心事——那部《清人别集叙录》。
这是他晚年开始整理的一个私人项目。他花了十年时间,翻阅了馆里收藏的近千种清人别集,记录下每种版本的刊刻时间、藏家题跋、内容异同,打算汇编成一部叙录,为研究者提供方便。书稿已经完成了大半,就放在他以前办公室的抽屉里,用一个牛皮纸袋装着,上面写着“覃记”两个字。
他死得突然,这稿子便成了未竟之业。
他看到馆长来他办公室整理遗物时,拿起那个牛皮纸袋,叹了口气,递给了古籍研究所的老陈:“老覃一辈子就琢磨这个,你看看能不能想办法让它出版。”
老陈翻了翻稿子,眉头越皱越紧:“字迹有点潦草,好多地方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符号,而且……有些引用的版本,我得去核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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