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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扫了眼母亲裙摆下白皙光洁的小腿,轻轻哼了一声。本想也跟着去,但刚好有个台放着我喜欢的武侠剧,我嘴上奚落了一句要不要这麽好学啊,就不再理会。我在心里再度对王伟超的行为报以嗤笑。
母亲似乎不太乐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言论,她又批评了我一句「你看看别人多上进。」最後还是招招手让王伟超跟过去。
大约过了半小时,王伟超才呵呵笑地回来。我问了他一句「你问了啥问题」,心里却想着,你这临阵磨枪,还能孙猴子翻天上去,一下就能进年纪前列不成。
他嘿嘿第贼笑着,拉着我说,走,让你见识点东西。
回到房间,他操起那个熟悉的塑胶袋——应该塞在衣服里,没落一滴雨——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了我床上:几盘磁带,一个打火机,还有一盒红梅。他挑出一盘塞进答录机里,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这个可是打口带,从他爸那儿偷拿的,要我千万别给弄丢了。这就是我第一次听Nirvana的情形。
当还算美妙的和弦、嘈杂的鼓点、轰鸣的贝司以及梦呓而撕裂的人声从那台老旧国产答录机里传出来时,我第一反应是关掉它。但转念想想连英语不及格的王伟超都能听,我又有什麽理由拒绝呢。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王伟超则尿急似的,不停地来回走动。我一度以为那是听这种音乐该有的形体动作,直到王伟超拍拍我,做了一个抽烟的姿势。我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略一犹豫,还是点了点头。王伟超自己衔上,又给我递来一根。神使鬼差地,我就接了过去。接下来王伟超开始唾液四射,讲这个乐队如何牛逼,他们的磁带怎样难搞,又说他哥广州有门路,好货堆积如山。
「咱们怕是到死都听不完。」他表情兴奋地说,但我却看到他眼里的心不在焉。
而没多久,母亲推门而入,我不知道她找我什麽事,但此时收音机里柯本操着浓重的鼻音反复哼着一个词,後来我才知道,他唱的是「memoria」。
母亲也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她那副表情我说不清楚,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水底却又像藏着什麽东西。
王伟超识相地关了答录机,屋子里安静下来。空气里悬浮着尼古丁的味道,生疏而僵硬。竹门帘把外面的世界切割成条条细纹,轰隆隆的雨声倾泻而入。
半晌,母亲才说了一句:「严林你过来。」我坐在床上,背靠着墙,没有动。
王伟超轻轻踢了我一脚。我感觉烟快烧着手了,不知该掐灭还是丢掉。「你过不过来?」母亲又说了一句,轻柔如故。我把烟头丢掉,用脚碾了碾,始终没有抬头。
「严林你过来!」清泉终於喷薄而出——母亲猛地拿起了我放桌上的小盆栽,居然朝着我砸了过来。我头一歪,才发现那盆栽砸得准头极差,一声脆响,碎片四溅。
我看着那一床瓷碎片和黑土,我不知道自己的愤怒从何而来,我突然起身,从她身旁掠过,直到蹿入雨帘中鼻间尚游荡着一丝熟悉的清香。
然而我从小就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我多麽善於察言观色啊。很少有什麽能逃出我的目光。那一瞬间母亲清澈的眼眸激起了几缕波澜,以瞳仁为中心迅速荡开,最後化为蒙蒙水雾。我说不好那意味着什麽,震惊?慌乱?抑或伤心?
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我感到浑身都在燃烧,手脚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
那个下午我和王伟超是在台球厅度过的。他不住地骂我发什麽神经,又安慰我回去乖乖认错准没事。我闷声不响地捣着球,罕见地稳准狠。四点多时他又带我去看了会儿录影。尽管正门口挂着「未成年人禁入」的牌子,但在粗糙的萤光照耀下,烟雾缭绕中,熠熠生辉的尽是那些年轻而饥渴的眼神。
录影厅的老板似乎和王伟超很熟,一边热情地打着招呼一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塞给他一柄带子。嘿嘿,九十年代三线小城的破旧录影厅里又能放些什麽狗屁玩意呢?当身材粗犷的西方女人带着满身的雪花点尽情地叫着「Ohyeah」时,当王伟超和往常一样情不自禁地撸起管来的时候,我却第一次感到这些影片索然无味。
我看着他紧闭着眼睛,比任何一次都要投入地发出那恶心的「噢噢噢」声,我退出椅子就出了录影厅。
雨一旦落下便没完没了。街面上浑浊的积水总让我想到水城威尼斯 爷的风湿病变得严重,母亲大半时间都呆在隔壁院里。我多少松了口气。一连几天我和母亲间都没有像样的对话,好几次我尝试着去碰触那双熟悉的眼眸,都半途而废。有时候我甚至期待母亲能打骂我一顿,而这好像也是奢望——她对我的唯一态度就是视而不见。这让我满腔愤懑,却又焦躁不安。晚上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连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都那麽怅然若失。而彻夜喧嚣的蛙鸣,更像是催命的鼓点,逼迫我不得不在黎明前的半睡半醒间把这些聒噪者炖了一遍又一遍。
一天吃晚饭时,奶奶毫无徵兆地哭了起来。在母亲的轻声安慰下,她像个小孩那样抽泣着说他们都老了,不中用了,但庄稼不能荒啊,地里的水都有半人深了,这可咋整啊?母亲愣了愣,说她一早去看看。奶奶直摇头:「你搞不来,六亩地哪块不得剜条沟啊。」我说:「我去嘛。」奶奶白了我一眼。
在一片静默中,大家吃完了饭。母亲起来收拾碗筷时,一直没吭声的爷爷口齿不清地说:「西水屯家啊,让他姨父找几个人来,又不费啥事儿。」
「哎哟,看我,咋把这茬忘了?」
母亲头都没抬,倒菜、捋筷、落碗,行云流水。见母亲没反应,奶奶似是有些不高兴,哼道:「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拉不下脸,那我去。」
母亲端起碗,向厨房走去。我赶忙去掀门帘。母亲却停了下来,轻声说:「一会儿打个电话就行了。」
我在一边,偷偷地瞧着母亲,心里面却鄙夷地想着:多少不要脸的事情都做了,现在却在这里装矜持。
第二天姨父果然带了四、五个人,穿着胶鞋、雨披忙了一上午。午饭在我家吃,当然还是卤面。饭间,红光满面的姨父喷着蒜味和酒气告诉我:「小林你真该瞧瞧去,田里尽是鲫鱼、泥鳅,捉都捉不完啊。」
对於一个孩童习性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春期少年而言,这的确是个巨大的诱惑。我不禁想像那些高蛋白生物们在玉米苗和豆秧间欢畅地游曳嬉戏。那一刻,哪怕是对姨父的厌恶,也无法抵消我的心痒难耐。然而母亲从院子里款款而入,淡淡地说:「这都要开学了,他作业还没写完呢。」我抬头,立马撞上了母亲的目光,温润却又冰冷。这让我没由来地一阵羞愧,只觉面红耳赤,整个人像是一团火。
雨终於在一个傍晚停了下来。西南天空抹了一道巨大的彩虹。整个世界万籁俱静,让人一时难以适应。空气里挥发着泥土的芬芳,原始而野蛮。曾经娇艳如火的凤仙花光秃秃地匍匐在地,不少更是被连根拔起。大群大群的蜻蜓呼啸着从身前掠过,令人目眩。我站在院子里,看着眼前崭新的一切,竟有一种生疏感。
就是此时,姨父走了进来。他穿着白衬衫、西装裤,皮鞋擦得鋥亮,这些体面的东西穿着他这种矮胖的中年男人身上让人陡升一种厌恶。
「你妈呢?」他开门见山。
我冷笑了一声,用脚扒拉着凤仙花茎,假装没有听见。这人自顾自地叫了两声「凤兰」,见没人应声,就朝我走来。
「林林,吃葡萄,你姨给拾掇的。」姨父递来一个硕大的食品袋。我不理他。他又开始扯开嗓子「舒雅——!舒雅——!」地喊。
「出去了!」
我受不了他那公鸭嗓,还是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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